尋找背海的人(林靖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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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文興,台灣文壇的傳奇名字,一九六零年與臺大外文係同學白先勇、陳若曦、歐陽子等人共同創立「現代文學雜誌」,引進西方現代主義文學,期間并持續發表小說,成為台灣現代主義小說的旗手。一九七三年,中長篇小說《家變》出版,立刻轟動文壇,引發褒貶兩極的爭議,憎之者謂之內容大逆不道,文字離經叛道,愛之者謂之內容深刻大膽,文字前衛創新。總之,《家變》讓王文興爆紅,成為文壇中重量級的名字,那年王文興三十四歲。然而,王文興《家變》之後的第二本書,卻足足讓人等了七年,而且還只是上冊,那便是《背海的人(上)》,上冊出版后,又過了十八年,才寫完《背海的人(下)》。總計王文興花了二十五年時間寫就《背海的人》,但該書出版后,並沒有像《家變》那樣引起廣大迴響,可能是因為文字更加詰屈聱牙吧,評論者看了之後,只能啞然失聲,更不用說一般讀者絕對難以下嚥,相對之下,《家變》竟顯得順暢可口。

為什麼王文興在《家變》取得巨大成功與迴響之後,不趁勝追擊,擁抱讀者,卻反而往更孤高的偏鋒險徑行去?他為何要花二十五年時間,寫出這麼難以閱讀的小說?到底他在想什麼?而他那詰屈聱牙的文字風格又是怎麼形成的?據說王文興一天只寫三十個字,這到底是怎樣的書寫狀態?這些問題成了我拍這部紀錄片《尋找背海的人》的核心命題。

於是,帶著這麼多問號,我開始了《尋找北海的人》的旅程。

紀錄片拍的是人,記得拍攝王文興前,我根據看他的書的經驗,把他想像成一個孤高而難以親近的怪老頭。沒想到第一次跟他見面,便顛覆了我對他的想像,真實的他是一位溫文儒雅,極有教養,體貼的長者。往後繼續拍攝一年多的時間裡,更多的顛覆與驚喜紛至遝來,本文略舉幾點說說。

首先,他的小說往往離經叛道,黑暗晦澀,而他竟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。《背海的人(上)》第一章第一段有大量粗口,但他在紀錄片的訪問裡頭,卻說「我受洗已經二十幾年了,每個禮拜我一定會來望彌撒……我相信有神的存在,因為人太奇妙了,不可能是自我創造的……」

我相信王文興用最虔誠的心情,在創造他的宗教文學,創造他的真善美世界。在訪問中他說,創作追求的,首先是真,要達到真才能構成美,那真即便世俗、外表看起來是醜的,只要它非常真實,那邊是美。而透過真達到美,變成就了善。準此觀之,《背海的人》確實是一部具備真善美的鉅構,即便以一般慣性的美感經驗來看,它長得很醜。

看他的小說,很多人會以為他愛作怪,造字、注音符號、英文單字、標點符號橫躺,加粗黑、字旁劃線、空格……光怪陸離,無所不能。大部份人看到這樣,就連看都不想看了,只覺這位文人真是無聊,耽溺文字遊戲。

但你若設想,他這些奇怪的文字,是透過拿筆子啊桌上用力敲打,每天敲得精疲力盡,卻只得三十個字,而幾十年下來竟然不間斷,且敲壞了好幾張桌子。是什麼樣的書寫狀態,以及什麼樣的嚴肅心情要如此字字推敲?像推著巨石的薛西佛斯那樣自我折磨?聽聽他在紀錄片中得自述,你便一點都不覺得他只是在玩文字遊戲:

幾十年下來,我都給自己很大的自由,走這條路。這很大的自由呢,不是標新立異,而是絕地求生,是一門困獸之鬥。

為什麼是困獸之鬥?王文興說,因為不想寫陳腔濫調,卻又常常寫不出新意,於是只好跟每個字搏鬥。真是驚人,我們要創造出一篇具有原創性的文章都很難了,他卻要求自己每個字都要充滿最原始的創意,同時又能最貼近真實。無怪乎他無所不用其極,既要苦其心智,又要勞其筋骨,甚且要盤古開天地,尋找桃花源……他追求純粹至此,而我們竟誤會他是為了標新立異,真是罪過。

對於活躍于七零年代的台灣現代主義作家,我一直都以為他們是很布爾喬亞的外省懷鄉作家,布爾喬亞是指他們嚮往美國式的生活與品味,懷鄉是指他們總是對大陸有莫名的鄉愁,因而總無法融入台灣草根。然而,王文興這位七歲隨父母到台灣來的外省人,臺大外文係畢業,現代文學雜誌的創辦者,在近一年的拍攝訪問中,卻一再語氣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台灣人。這點頗為顛覆我對那個年代台灣現代主義作家的刻板印象。

很多作家喜歡講他們在美國愛荷華寫作班的經歷,問王文興,也只是輕描淡寫一兩句話:「嚴格來說,愛荷華寫作班是個美好的經驗,但對我的寫作沒多大影響。」他既不以歐美為尊,亦不懷抱虛幻的鄉愁,其實跟他的寫作態度非常一致,那便是對真實的追求與貼近,從中得到美的體驗,并找到善。他對台灣的情感,亦是如此。因此,紀錄片中我也難得地用閩南語跟他聊了幾句,他那純真自然又有點不夠輪轉的閩南語,著實可愛。在記錄到他與學生餐聚后,隨與吟唱台灣歌謠「望春風」。做為一位貨真價實的台灣人,不言可喻。

這次拍攝王文興的紀錄片,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經驗,從中獲得最多的,是從他身上不斷反思自己的創作態度與觀念,進而再次自我顛覆并獲得淘洗。一年多來,好像跟一位內力深厚莫測的武林高手近距離接觸,時而想怎麼跟他過招(大部份時候是連他相對而立的資格都沒有),時而偷偷觀察他雲淡風輕實則波瀾壯闊的內力波動。有幸親炙一位文學大師,我實在感謝與這部紀錄片相遇的美麗經驗。

(鹽分地帶文學<第33期>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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